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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节_9

  沧浪之水

咱们喝,喝。”他毫无反应,我碰了他一下,他才一愣醒过来说:“喝。”一饮而尽,倾了杯子说:“照!”殷局长从面对伸过杯来对丁小槐说:“敬你一杯,敬你们一杯。”又向我示意地点点头,“你们那么远跑过来,容易吗?”丁小槐又一饮而尽,有点醉了。


一餐饭吃了两个多小时,马厅长居然没醉,与童书记谈笑风生地说着西藏往事。吃完饭童书记道别去了,殷局长几个送马厅长回宾馆,又交待我说:“这酒有点后劲,厅长那里还是要瞧着点。”我扶着丁小槐进了屋,他拿出几张钞票说:“池大为,兄弟,你再去买瓶酒来,要五粮液,今天我们喝个舒服透。”我说:“你醉了,我给你倒杯茶吧。”他把我倒的茶一推,水都溅到了身上。我说:“烫着没有?”他说:”我不喝茶,我要喝酒,我要喝酒!”话没说完,一口就吐了出来。我赶紧把洗脚的桶子提到他床前,又叫服务员来把地上清洗了。丁小槐躺在床上喘着气说:“池大为,兄弟,你说今天的事吧,我还有脸做人?还做人?狗都不是这样做的。做狗摇一摇尾巴,还给一块骨头呢,也许还摸一摸它的狗头呢!我呢,我呢?摇摇尾巴,照你心窝就是一脚!”我说:“你醉了,你醉了。”想给他脱了衣服去睡。他用力推开我的手说:“你也说我醉了,连你也说我醉了!我醉了我有这么清醒?今天是我一生最清醒的一天,我总算把自己看清了,什么东西!”我还是给他脱了衣服说:“你没醉,你睡一觉醒来就更没醉了。”他躺下去说:“我真的很清醒,你看我吧。”他顺手拿起一本书说:“《围棋初步》,对不对?醉了的人有这么清醒?我总算把世界看清了,也把人看清了,什么东西!”我说:“你瞌睡了,你没醉,你瞌睡了。”他把书放下,用力一拍胸脯说:“谁说我瞌睡了,我一夜不睡也不瞌睡。池大为,兄弟,掏心尖尖上的话跟你说一句吧,谁不想立起来做个人,倒想当个摇尾巴的东西?小时候我家里就喂过一条叫白利的狗。有时候我观察它好久,一叫它的名字,那尾巴就接通了电似的摇起来,左边右边欢势欢势的!我心里也明白这不过是一条狗罢了,可它一摇尾巴你就没办法不喜欢它。要是你丢一根骨头给他,它那尾巴摇起来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。有时候我也看不起自己,觉得自己就只少一支尾巴了。没想到摇得不好还要挨一脚,我家喂的狗我可从来没踢过,踢不下脚!人怎么还不如狗?光是为了我自己吧,我要挺得笔直的做个男子汉!可是你知道我家在山沟沟里,一家人都巴巴地望着我,我不想办法出息出息行不行?不行啊,我有责任!像我这样的人不靠自己又去靠谁去?我弟妹年龄一年年大起来,盼着我带点消息回去,我都没勇气回去过年了。哪怕让他们到食堂里做个临时工吧,到厅里看个大门吧,那也得等我当了个处长才行,对吧?为了这个我要装着对自己无尊严的生活麻木不仁。世道就是世道,它的道理是这个讲法,你还想有别的讲法?我只能把头低了,顺着它走,难道谁还能对它耍牛脾气?”他说着一个大哈欠打了出来,身子一侧睡了下去,一边说:“世道你说它吧,它公平?那是电视机哄着你玩的,对吧?”不再说话。我喊他两声,他的鼾声却上来了。我望着他,觉得对他也没了那份怨恨的心情,他真可怜。


有人敲门,是马厅长。他说:“小丁他就睡了?”我说:“他有点醉了。”他说:“什么时候他醒来了,就说我来过了,没叫醒他。”我说:“要他过去吗?”他说:“说我来过就可以了。我也早点睡了,今天喝多了点,喝多了,你说我也喝多了。”我看了会书,正想熄灯睡觉,丁小槐爬起来上厕所说:“酒醒了,酒醒了。”我说:“马厅长他来找你,没叫醒你。”他着急说:“大为怎么不叫醒我?可能是叫我去磨……磨……下棋?”一边抓了衣服要穿,口里说:“都这么晚了,这么晚了,我怎么一下子就睡着了呢。”就要过去。我说:“马厅长早就睡了。”他口里“哎呀,哎呀”地叹着跑了出去。我追到门边说:“马厅长说他睡了,他也喝多了。”他没听见似的,跑到马厅长房门口,趴在地上看里面有没有灯光。看着他屁股那么翘着,我想:“看看这个中国人吧!”他回来说:“真的睡了,我怎么睡得那么死呢?”又问我马厅长说了什么。我说:“要我告诉你他来过了就可以了。”他说:“还讲了什么,原话是怎么讲的?”我笑一笑说:“原话,我也记不来了。他说自己喝多了吧。”他坐在床边点头说:“我心里想什么,他都知道。马厅长毕竟是马厅长,说来说去还是马厅长。”我想:“丁小槐毕竟是丁小槐,说来说去还是丁小槐。”他躺下去说:“我前面醉了,醉得一蹋糊涂,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。”我真的差点要笑出来,那根骨头还没丢下来呢。他说:“我说了什么醉话没有?我一般喝醉了就不知天高地厚姓啥名谁。”我说:“你没醉,今天是你一生中最清醒的一天。”他说:“怎么能这样说?我真的醉了,醉话一般都不算什么话。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,没说谁的坏话吧?我说了你的坏话没有?”我说:“你没说,你没说。”他说:“那就好,没说谁的什么坏话就好。”他熄了灯躺下去说:“是的,我想起来了,我什么都没说。我说了什么?什么也没说。”


第二天我们去华源县,殷局长也陪着去了。车上马厅长问起华源县血吸虫病的情况,殷局长说:“发病率这几年都保持在百分之四点一二,再降下去也难。原来在施厅长手里是百分之五点三三,你上来那么一抓,降下去一个多百分点。容易吗?”又摇摇头,“容易吗?不容易啊!”马厅长说:“要降到百分之三以下我就睡得着觉了,再降一个两个百分点,有信心没有?”殷局长说:“厅里支持就有信心。”马厅长说:“明年再拨二十万给你,专门攻华源县,钱没到位是我的事,攻不下来是你的事,攻下来了我对部里省里也有个交待。”殷局长说:“坚决完成任务,给一年时间吧。”又说:“听说香港给省里捐了几台车,能不能照顾一下我们湖区?就说治血吸虫吧,走村串户的,拿腿走毕竟慢啊!都跟不上改革大好形势的步伐了,心里着急!”马厅长说:“丰源县已经开口了,这几台没到位的车,全省百多个县,你说给谁吧!”殷局长说:“丰源县他一个县也敢开口?我们一个地区都是麻着胆子开的口。一个地区的工作重要呢,还是一个县重要?马厅长你说吧!”马厅长说:“说起来还是你们的层次要高一些。”殷局长说:“正是这个话。”马厅长说:“你殷江宏这张嘴,就没亏过理!打个报告上来试试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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